秦菁從啟天殿出來的時候天上飄了，雪勢倒是不大，紛紛揚揚的白色沫子鹽巴似的簌簌往下落，地面上薄薄的一層掩蓋住原本深色的地磚，偌大的殿前廣場竟然給人一種異常蕭條的感覺。
蘇晉陽獨自站在臺階下靜然而立，背影挺拔，也給人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
秦菁從門邊候著的小太監(jiān)手里接過他捧在手里的那把長劍提在手里走過去，然則人還不及走近，蘇晉陽已經(jīng)聽聞她的腳步聲，猛地回轉(zhuǎn)身來。
他的臉色陰沉，帶著一種幾乎可以說是詭異莫辨的神情死死盯著她始終平靜如一的臉孔半晌，終于忍不住壓抑著開口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當(dāng)年立岷州發(fā)生的事他不知道秦菁是如何知曉的，但既然他們之間仇怨已深，她都將那事抖出來了卻又對他手下留情并沒有借此機會趕盡殺絕，這著實說不過去。
“都淪落到這般田地了，你不是料準(zhǔn)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能力做任何事了嗎？”秦菁反問，無喜無悲的徑自說道：“我只是想要你知道，你能為魯國公做到什么程度，我會為宣兒做的只會更勝于你?！?/p>
蘇晉陽心頭一震，就在兩個人四目交接的那一瞬間他腦中突然飛快的閃過一絲后怕的感覺。
這個女人用最直接的方式給了他最嚴(yán)酷的警告，剛才啟天殿上，他外祖一家的聲名榮辱險些就在她的一念之間灰飛煙滅。
眼見著自己最珍視的親人被推到刀鋒之上又束手無策，這種感覺——
真的是太可怕了。
蘇晉陽的手心里隱隱有些汗?jié)?，再看向眼前這個面容寧靜的女子，心中竟然就生出一種出人意料的陌生感。
幾乎是條件反射的，他又強橫的冷嗤一聲，“你若是真心為他著想，今日便不會這般盛氣凌人的逼迫洛王。”
秦菁不置可否，垂眸摩挲著手里寶劍的劍鞘，神色迷離。
蘇晉陽看不到她眼底的神色，也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跟著也有點晃神。
半晌，秦菁突然抬眸溫婉的笑了下，道：“蘇晉陽，我是不是從來沒有跟你說過我愛你？”
他們之間從一開始的舉案齊眉再到后來的相敬如冰，從來就沒有說過破格的話。
蘇晉陽愕然一怔，而等他回過神來，秦菁眼底的暖色已經(jīng)悄然褪去，變得森涼無比，就好像剛才那句含情脈脈的話根本就不是從她口中說出來的一樣。
“這把劍是當(dāng)年父皇招你為駙馬的時候所賜的信物，”她手里摸索著劍鞘上的圖騰冷漠的看著他，薄涼的笑，“既然當(dāng)年你是恁地不情愿娶我，其實是大可以拒絕的，那樣的話，我們之間又何至于走到今天這一步？”
她喜歡他是真，但他們之間所謂的聯(lián)姻卻并非是利用皇權(quán)直接單方面促成的結(jié)果，而是采用了一種比較迂回的方式，先命人送了一把寶劍過去投石問路。
太后提前跟魯國公夫人通了氣兒，而這把劍又是以景帝名義送過去的，如果蘇晉陽也有意，那么皆大歡喜水到渠成，如若不然，也只是身為臣子的蘇晉陽愧不敢受景帝所賜的一件禮物，怎么都與秦菁的聲名無損也就是了。
管海盛帶著寶劍登門的時候蘇晉陽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他一直就不喜歡皇家那些驕縱跋扈的公主，當(dāng)時也不是沒有想過推卻，可是魯國公卻極為看重這門婚事，而且蘇晉陽自己也清楚，他們這些世家子弟的婚姻從來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再加上他深知外祖在自己身上寄了怎樣的期望，他要建功立業(yè)，長公主駙馬的頭銜就是最好的助力，所以再三權(quán)衡之下，他還是收下了那柄劍，算是默許了這樁婚事。
跟所有的政治聯(lián)姻無二，成親之后他們的日子過的雖然像是一潭死水，但人前人后彼此也都挑不出對方的過失來，直至后來秦寧的死才終于把他們之間這一場將就著的婚姻推向萬劫不復(fù)。
現(xiàn)在回頭想想?yún)s不是秦菁沒有給他留下余地，當(dāng)初的這條路也是他自己選的，此時造成他們之間這樣水火不容的局面，其中過錯他卻片面的全都?xì)w咎于這個女人，可——
如果當(dāng)初他真的拒絕了呢？
蘇晉陽的精神有一瞬間的恍惚，恰在此時，身后的啟天殿里遠(yuǎn)遠(yuǎn)傳來喧雜的議論聲。
這天的早朝只是先對文武百官做下一個簡單的交代，以定人心，秦洛要正式登基還需要精心準(zhǔn)備并且經(jīng)過一系列繁復(fù)冗長的儀式洗禮，所以今天的早朝散場的比較匆忙。隨著管海盛的一聲高唱，啟天殿的大門再度大開，不多時就有朝臣出現(xiàn)在門口的臺階上，三三兩兩聚在一處寒暄著往下走。
秦洛第一個走出來，站在門口的臺階上俯視一切，雖然離得很遠(yuǎn)，他整個人都只模糊成一個影子，但秦菁分明就能感覺到他陰暗森冷的目光帶著銷魂蝕骨的毒箭射向自己。
呵，看戲的人終于來了！
她抬頭看著啟天殿高高的飛檐瞇了瞇眼，唇角緩緩勾勒出一抹清淺的笑紋，嘆道：“這樣的陽光真好！”
這一刻她眼底的笑容近乎天真無邪，像是忘了自己的處境，完全的不知死活。
蘇晉陽不動聲色的沿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也發(fā)現(xiàn)這天的天氣是有些奇怪，天上雖然一直在飄雪，陽光卻是異常明媚，只是因為氣溫低寒，照在身上也覺不出多少暖意。
掃視一圈之后他的目光還是落在秦洛的身上，分明也是感覺到對方眼中焚燒的恨意，他的瞳孔收縮一線，又再度移向秦菁道：“咱們這位新帝的性情你再清楚不過，別說我沒提醒你，你今天這么一鬧的下場也不見得會比我好！”
不管是善意還是惡意，他對她說話的語氣永遠(yuǎn)都帶著譏諷。
秦菁偏過頭去看他，唇畔揚起的弧度未變，眼中溫和的笑意卻在一點一點的流逝，直至最后又變成清冷一片的幽深古井。
“我曾經(jīng)以為立下一紙休書我們之間就可以恩怨全消，來世今生再沒有半分瓜葛，到底我還是高估了我自己?！彼蝗粡男渲刑统瞿羌埿輹莺莸乃Φ教K晉陽臉上，字字清冷的說道：“你可以不愛我，我也可以不跟你計較這些年你是如何踐踏我愛你的那顆心，可是我不能容忍你用傷害我身邊的人來作為報復(fù)的手段?！?/p>
她的不能容忍便是以牙還牙，方才朝堂之上魯國公的事已經(jīng)給他上了無比生動的一課。
這一天之內(nèi)蘇晉陽自覺在秦菁面前自己已經(jīng)有過太多次的無言以對，此時更是無話可說，臉上僵硬的表情卻也不見得是歉疚。
“為了宣兒能夠活著，我是拿秦洛跟藍(lán)太妃沒有辦法，但是你——”秦菁兀自說著，臉上慢慢流露出一片濃重的哀戚之情，她看著蘇晉陽俊逸的臉孔微微苦笑的搖了搖頭道：“蘇晉陽，我覺得我沒有辦法原諒你，所以——我們之間定要是不死不休的！”
話音未落，秦菁已經(jīng)拔劍出鞘猛地刺向蘇晉陽。
她話里暗示的太明顯，蘇晉陽下意識的起了防備，此時更是眼疾手快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本能的推拒，腦子里卻在電石火花間察覺一絲異樣。
秦菁如果真要殺他，剛才在大殿之上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賜他一個死罪，犯不著明知道自己力所不及還要私底下跟他硬碰硬。
看著她眼底近乎封凍的冷笑，蘇晉陽突然警醒，可是待他反應(yīng)過來再要去奪她手里的長劍時，就在這一推一拉之間秦菁已經(jīng)借著他手上力道帶著那道冷厲的劍鋒狠狠的壓向她自己的頸間。
劍鋒割裂血肉的微弱觸感沿著劍身迅速竄遍蘇晉陽全身，他周身的血液凝固，瞳孔急劇的收縮卻又在一瞬間無限渙散。
秦菁手里的寶劍鏗然落地，她的人也如同一片枯敗的落葉輕飄飄的往后栽去。
蘇晉陽茫然的低下頭去，卻看到一截同樣冷厲的劍鋒突兀的出現(xiàn)在自己的視線里，殷紅的血液生動的沿著劍身奔涌，一滴一滴滾落在潔白的雪地上——
那截突如其來的冰冷利刃恰是從他的后背刺透前胸，生生的貫穿了他的身體！
然后，一個奔雷般利落的影子從他身側(cè)沖過去，死死抱住了秦菁即將落地的身體。
“秦——菁——”男人近乎瘋狂的嘶吼聲震懾天際，那些三五成群走在臺階上朝臣們都驚愕的瞪大了眼，腳下生根再挪動不了半步。
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剛剛在朝堂之上榮安長公主才盛氣凌人的把駙馬爺整到身敗名裂，可轉(zhuǎn)身一出大殿駙馬竟然惱羞成怒把長公主給抹了脖子了！這還不算，然后不知怎地，匆忙進(jìn)宮的小白將軍又把駙馬給刺死了！
這、這、這——太過匪夷所思了！
殿前廣場上人山人海卻死一般的寂靜，晴云獨自站在人群之外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此時終于緩緩屈膝跪了下去，兩行熱淚默無聲息的滑過臉頰模，糊了視線。
秦菁的心思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在骨子里她是那么倔強的一個人，既然明知道都是一樣的下場，她又何苦要把這手刃死敵的快意讓給別人？
更何況除了秦宣，她早已生無可戀，她的愛，她的痛，她執(zhí)著了整整十年的守候，如今已經(jīng)化作對那個男人的滿腔怨恨，所以她選擇以這樣慘烈的方式來結(jié)束自己這一生錯誤的感情，同時也用自己的血為秦宣鋪平了最后的一段路。
明知道彼此之間勢不兩立她卻逼著秦洛發(fā)誓會善待秦宣，可是對一個活人的承諾往往做不了數(shù)的，但如果他立誓的對象是一個死人，在出爾反爾之余秦洛他就不得不掂量著來了。
在外人看來這一劍解決只是她跟蘇晉陽之間的私怨，而實際上她卻是用這樣決絕的方式給了藍(lán)太妃母子最后的震懾。
所以這一刻，人雖然倒下去了，秦菁的眼角眉梢分明都是在笑，笑著看秦洛站在高處卻呆若木雞的一臉狼狽相，跟蘇晉陽眼中飛速變幻卻再拿不住落點的復(fù)雜眸光。
除了晴云，沒有人相信她竟能做到這一步，天上的雪花還在持續(xù)不斷的往下飄，殿前廣場上的人潮都仿佛被這股冷空氣封凍，死一般沉寂的世界里唯一活著的人好像就只剩下白奕。
秦菁！”他雙目赤紅兩眼充血，聲音顫抖著慌亂的試圖用手按住秦菁頸邊的傷口，可是溫?zé)岬难€是汩汩不斷的從他指縫間噴出來，印在他月白色的袍子上綻開大朵大朵絢爛到近乎荼蘼的艷麗花朵。
蘇晉陽空洞的瞳孔里映出兩個人的影子，像是很難理解眼前的這幅場面，可秦菁就是固執(zhí)的以為她應(yīng)該讓他親眼看著她這樣的死去，讓他看著他曾經(jīng)棄如敝履的女人幸福而滿足的死在另一個男人的懷里。
即使不愛，即使徒勞，她也要讓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沒有人愛她，也不是沒有人喜歡她在乎她，只是因為她喜歡的是他，所以才一意孤行把自己強行鎖進(jìn)他的世界里。
蘇晉陽你看，其實我真的什么都不欠你。
你的處心積慮的那些算計算什么？只是我不想同你互相算計罷了，只要我想，你的世界里還能剩下什么？
你的榮華富貴，你的錢權(quán)地位，還有那個你雖然心心念念的記掛著卻早就保護不了的女人，現(xiàn)在——
還有你的命！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給你的，如果我不想了，你就一無所有。
既然你一定要覺得這一生是我欠了你的，那我還有什么需要顧忌的？要欠就多欠一點好了，反正到了今天我也不準(zhǔn)備還了。
我愛了你十年，黃泉路上我不想寂寞的走，所以如你所愿，我不介意你再多厭惡我一點，跟著我下地獄也好，最起碼糾纏了這么久，我要給你也給我自己一個交代不是么？
雖然白奕用了全力支撐，秦菁的身子還是不受控制的緩緩墜落，但是自始至終她的嘴角都帶著殘忍且滿足的微笑。
這一生只在嫁給蘇晉陽為妻的那一天她才這樣心滿意足的笑過，只是那一次心里有著更多的不安跟不確定，而這一刻心里是安定且踏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