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老師表揚你了沒?”我靠著離車門最近的那個欄桿上,看著畫面中母親的笑容,本來有些僵硬的嘴角化開了:“當(dāng)然夸我了,作為獎勵,我今天回家要吃紅燒排骨?!蹦赣H點了點頭,欣慰地掛了視頻電話。
正值上班高峰期,我的旁邊站著或坐著和我差不多年紀(jì)的人,即使戴著耳機我也能聽見他們的竊竊私語和手機快門按下的聲音。即使做好了準(zhǔn)備,我還是有些害怕的,畢業(yè)那么多年,校服早已不合身,它緊緊地箍著我有些發(fā)胖的身體,讓我有點喘不過氣來。第一次做這種事,我的手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起來,險些沒能抓住那根欄桿。
一下車,我飛快地奔向公司一旁的廁所,換回西裝,才敢走了進去。一進去我就感受到了大部分人的“特別關(guān)注”,一雙雙眼睛直盯著我,嘴巴一張一合,講著一些我聽不清的話語。
“真看不出來,他還是個異裝癖?!?br> “講話故意裝得像個學(xué)生一樣,太惡心了吧。”
“你們可千萬別過多干涉別人愛好,人家工作實力可是擺在那里的?!?br> “我只是單純覺得他穿那個校服好笑,勒的肉都在外面?!?br> ……我早就料到了,這樣的情景,這樣的對待。車上本來就有我們公司的人。我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深吸了一口氣準(zhǔn)備開始今天的工作??赡X海里浮現(xiàn)的卻還是母親的臉,她今天會不會亂跑?中午還會去學(xué)校給我送飯嗎?一直到下午下班,我都還是心神不寧。
回家之前,我又在公司廁所先換上了校服,一路上我就像是被人拽住了一樣,無法拖動自己的步伐。我走到樓梯口,聞到從門縫里飄出來的菜香時,一天的酸澀好像找到了發(fā)泄口,我揪住自己的心臟,捂著嘴,嗚咽出聲。隔著一扇門,我聽見鍋鏟翻轉(zhuǎn)的聲音,母親的哼歌聲,電視的嘈雜聲,一起砸在我心上,留了個坑。
一個月前……“阿爾茲海默癥,目前無論在國內(nèi)還是國外都無解。只能吃藥緩解,你得多陪陪你母親。有可能并發(fā)憂郁癥和焦慮癥,可千萬別氣她。吃低糖、低膽固醇的東西,知道了沒?知道了沒!”我被突然提高的音量嚇了個激靈,我收回看著走廊外母親的目光,對著醫(yī)生點了個頭。醫(yī)生抬起頭來看著我,眼里透著些許傷感,連帶著他說話的語氣都軟了下來:“你要記得,這個病是越來越重的,藥只能緩解它的進程,它不僅僅只是遺忘那么簡單。過一段時間就可以來復(fù)查一次,去交錢拿藥吧?!蔽疫种械倪@張單子,還是有些不知所措,我站在走廊上望著我的母親,身邊來來往往那么多人都沒能阻擋我的目光,可她再也沒有回應(yīng)過我的注視,因為我是她“兒子的朋友”,不是她的兒子。
我把她帶回家后,她給我倒了一杯茶,那是她最喜歡的君山銀針,是去年我出差給她帶回來的。然后她從房間里拿出了一本相冊,黑底紅花,那是我人生第一本相冊,她以前告訴過我這是我出生時父親送我的禮物。一張張地翻過去,我好像又看到了她以前背著我上學(xué),為我加油鼓勁,輔導(dǎo)我功課的樣子。時光把我淬煉成了一個每天忙碌的人,卻沒能給我更多的時間陪她從黑發(fā)變成白發(fā),所以她忘了我,這大概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我兒子啊,可厲害了,在實驗高中上學(xué)呢,他今年高三了,前兩個星期才滿十八呀。”她指著照片里,穿著校服,站在學(xué)校門口笑得燦爛的十八歲的我,語氣里都是雀躍?!鞍?,他等下要回家了,我去準(zhǔn)備晚飯,你自己先看著啊?!彼严鄡猿覒牙镆蝗?,帶著老繭的手指劃過我的手背,我條件反射想要抓住,卻只報以顫抖的回應(yīng)。
我看著相冊中的那個少年,突然欣慰起來。母親只記得十八歲的我,滿懷抱負(fù)深受老師喜歡的我,沒有被后來的不甘、挫折打磨掉氣力的我。
十八歲的我,是最好的我。
我透過廚房的紗窗看著母親,暖黃色的光勾勒出她的輪廓,她就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為我做出我這輩子都不會忘卻的味道。我把相冊放在桌上,走進了我的房間。
最底層的那個柜子里放著我舍不得扔掉的衣服,那套校服還在那兒安靜地躺著。我把它拿出來套上,已經(jīng)發(fā)福的我只能勉強穿下,鏡子里的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滑稽,卻又讓我感到說不出來的安心,所以在我踏出房門的那一刻,我是輕松的。
“媽,我回來了。”
“啊,兒子回來了。放了書包去洗洗手吧,等不了多久就可以吃飯了?!彼亮瞬磷约旱氖郑沽宋乙粔K牛肉,“出去等著吧,這兒油煙大?!?br> “嗯?!?br> 我踏出了廚房,重新走進了我的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