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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蜻蜓之吻?

不到五歲的張洋洋手里舉著一條三尺來長的細柳枝,在田壩稀軟的田埂上蹦來跳去。柳枝是爺爺從楊柳井摘來的。楊柳井就在田壩右側(cè)的山腳,是一個可灌溉幾百畝秧田的龍?zhí)?。井口有四株人體粗的楊柳。開春過后,柳枝婀娜地浮在水面,細搖慢擺地動。

爺爺張大順為了不讓洋洋糾纏他插秧,在天未明時,就瘸著腿來到楊柳井,折來那條柳枝,還把枝上可以揉得出水的眉毛一樣的葉子捋掉,再爬到半山的白枝樹頂稍,用割棕刀削下一大把寄生苞。寄生苞是一種寄生在樹上的有依賴性的植物,到了初夏,寄生苞上那你擠我挨的小豆豆鼓脹起來,黃中透紅,甜中帶膩,用手拈著一顆輕輕一擠,“?!钡囊宦?,肉與皮分了家,就可以把肉囫圇吞進肚里,那肉的黏性極強。爺爺早把兩三粒苞肉涂在了洋洋的那條柳枝上,他教洋洋如何靜靜地坐著去粘蜻蜓。也把剩下的寄生苞撂在洋洋的身邊,讓他無事拈著吃。

但洋洋不太聽話,此時,早已在左腳上趿上了爺爺?shù)耐闲?,右腳上的拖鞋則是奶奶的,洋洋還戴著一頂寬大的斗笠,那斗笠比他的身長還寬。他一人咿咿呀呀地在田埂上鬧著,那早被弄濕了的長褲已被爺爺脫掉,腆著的小雀雀柳枝一樣豎著,像是有尿意了。

一個星期以前,張大順的兒子張超孝從潮州打來電話,張大順拖著很不靈便的右腿撲近座機,接電話后告訴兒子痛風(fēng)復(fù)發(fā)了,秧田還沒有栽上,其他人家的秧封了秧門,已在轉(zhuǎn)青了。張超孝提高了聲音,說,那今年只好吃鏟鏟了!張大順干咳了一聲,聽到那邊是嘟嘟的回應(yīng),曉得兒子已掛了電話。

張大順急著跑去找老伴商量,老伴叫田鳳英,她抬起烏青的臉想從張大順的眼里看到電話內(nèi)容,只見丈夫木著臉,說超孝這倒二不著三的鬼兒,七十三八十四地與老子說讓我們吃雞巴了,連秧都不會想辦法栽下。

田鳳英讀懂了丈夫受了兒子的氣,忙闔下倒睜不睜的眼簾。自與丈夫結(jié)婚后,她的那份心債一直無法向丈夫償還,在丈夫近十年的春播夏種中,她的肚子總不見挺起來,后來醫(yī)生檢查丈夫很正常,而她的生命之門有些向背部移位,不能生育。田鳳英數(shù)著日子哭了一月以后,決定找一個小孩來抱養(yǎng),張超孝就是張大順在路上撿來抱養(yǎng)的孩子。

二十年的含辛茹苦,張超孝在三

年讀書十年的打架斗毆中長成了牛高馬大的壯漢,臉上的豆豆比寄生苞枝條上的還要多還要密。張大順忙著張羅超孝的婚事,為他娶了一個叫飛心的小媳婦。飛心為人倒也快嘴快舌,但臉上的疙瘩斑點有指頂大,且一個連著一個套成連環(huán)圈兒,在遠在近看,都是一些奇形怪狀的圖案。張超孝看著老婆很不稱意,新婚之夜把酒碗砸向了自己的老子,幸得長期從事農(nóng)活的張大順身手麻利,待碗飛過摸摸耳朵還在,也就不以為忤。事后,在夜里咿咿呀呀的呻吟聲中,飛心生下了洋洋。

洋洋滿月,超孝與飛心將小不點

拋給了老人,賣了兩棵張大順寧愿敲掉牙齒也舍不得賣的合抱粗的白枝樹,兩口子雙宿雙飛趕到了C市打工。C市,是一個有驚險也有刺激的黑灰地帶,張超孝打工一年后歸家一回,那次他向寨里的愣頭小伙說,那里殺一個人好比捏死一只螞蚱,進入公安后只需兩天,又可以搖著屁股在街上閑逛,如果有人想去那里,直接電話給他,黑的白的都可以攬起,爾后他把自己的袖口綰起,那些愣頭青全看見了彎彎拐拐的刀的痕跡。那次,張大順聽著兒子閑侃,心里很不得滋味,直感覺脊梁透汗才離開。

當洋洋翹著雀兒在田埂上溜達的時候,田壩的中央已稀稀拉拉聚集十來個人,他們都是張大順拐著腳去請來幫忙插秧的。這是一塊兩畝多的大田,被似有似無淡而又淡的綠意包裹著,透顯著張大順家田的生命空白,而外圍的綠意,一直延伸到不見盡頭。

人們一齊彎下腰,秧苗在他們的手里比蜻蜓點水還輕巧,一些散置在大田里的被緊緊捆扎的稻秧隨了風(fēng)的變幻,不停地漾來漾去,像是綠的肌體在作均勻的呼吸。

太陽已經(jīng)停留在中空不再移動,它又小又

圓,且很亮。張大順直起腰,向會吸煙的男人遞上一支煙,再把眼瞟向洋洋的位置,只見一只細柳枝直插在田埂上,枝條上佇立著幾只紅色的蜻蜓,正努力的扇動著翅膀,但怎么也飛不開去。

洋洋呢?張大順向插秧的人投去尋問的目光。人們?nèi)O聛?,在喘氣的瞬間向四處張望。洋洋不見了!張大順第一時間反應(yīng)過來,急忙拐著腳從大田正中向外奔撲,其余的也像被他拖住的水草,一齊開始走出那未栽完秧苗的田外。

人們四處呼喊,但空山在毒辣的烈日下寂寂無聲。人們開始分頭尋找,一個小時以后,有人從柳樹井的深潭里撈起了張洋洋的尸體。張大順抱緊洋洋,抖索著嘴唇向別人借來了手機。C市的張超孝接到電話。待張大順哭訴完變故之后。那邊一直沉默,沉默的感覺有些像冬日的夜幕降臨。

寨鄰全部圍攏到張大順家,張大順與田鳳英木墩一樣半跪在大門口兩旁,雙眼直直地看著他們忙這忙那。

第二日傍晚,暗灰的天終于落下帷幕,張超孝與飛心趕到了。張大順看到兒子兒媳回家,瘋了一樣搶撲過去,張大順抱住兒子的腿,田鳳英抱緊兒媳的腿,雙雙匍匐地下。兒子兒

媳想向前邁動一步,但因爹娘抱的死緊,竟無法挪動分毫。

張超孝面無表情地向寨鄰點點頭,幾個年老的過來扯開了張大順。飛心順手扯起婆婆,凄愴地說,洋洋都死去了,媽媽得保重身體,安排后事要緊。田鳳英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拖起酥軟的步子進入了里屋。

農(nóng)村風(fēng)俗三日無忌,對小孩子更沒有太多的講究。洋洋被裝進了爺爺?shù)拇髩勰纠?,在人們呼一拍二的抬喪聲中,寂然地走進了深山,再被幾方黃土壓實了。

張大順與田鳳英沒有臉面為孫子送行,只揩著已沒有淚的眼睛向門縫張望。事畢,寨里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一樣,于暗夜里完全歸于寂靜。

人們開始按各自的習(xí)慣熟睡,張大順因為痛風(fēng)未見好轉(zhuǎn),早憂悒地躺下了。飛心攙扶著婆婆的手,用如蚊的聲音說,媽,你到你臥室,我想問你一下洋洋是幾時死的。婆婆再度開始啜泣起來,隨了飛心進入臥室。臥室里很暗,因為沒有開燈。飛心將田鳳英扼壓在床上,溫和地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嘴,說,你老人家太會待孩子了,你說,這個事情怎么處理好?這時,門呯地一聲響動且打開,張超孝的黑影竄了進來,山一樣直朝母親的床邊逼近,估計著母親坐的位置,見看不清楚,壓低聲音向飛心吼道:開燈。飛心仍一手捂緊婆婆的嘴,一手扯住燈的拉線。張超孝握緊雙拳,狠狠地朝著田鳳英的耳門上猛灌了兩下。田鳳英的鼻孔開始有血的小溪流過。張超孝稍作停頓,逼問田鳳英道:洋洋的死,你是罪犯,你選冷水濞死還是開水燙死?田鳳英搖了搖頭,再把頭勾下。張超孝與飛心卡住田鳳英的脖子,待其昏迷后,輕輕開了后門,由張超孝背著自己的母親在黑暗里向柳樹井走去。

次日天未亮,人們聽到了飛心撕心裂肺的哭聲,那聲音里隱隱吐出婆婆因為孫子死亡而傷心過度,已去找她的孫子去作伴了的話。

張大順與寨鄰在哭喊聲中驚醒,慌忙跑到田鳳英的床邊,只見這位從未生育的老人臉上仍是烏青的神態(tài),但已停止了均勻的呼吸。

寨鄰草草葬了田鳳英,整個過程張大順沒有說一句話,只用怨毒的眼神瞪緊了兒子兒媳。第三日的夜里,張超孝與飛心親熱地向寨鄰打著招呼,說他們?nèi)砸紺市打工,望鄰居照看有病而年老的父親,但一周過后,人們誰也沒有見到張大順從家門進出,心里有了疑竇,及至砸門進去,只有一屋潮腐的空氣,還有一臺用來切割鋼筋的電鋸,鋸子的砂輪上四處噴濺著烏紫的血跡。熟知張超孝電話的人們向他撥打電話,一直都是:此用戶已停機。

半月以后,幸福地上山玩耍的孩子看到一個很深的山洞口有幾塊腐爛的肉,孩子們急忙返家告知父母,父母在外地打工的,就告訴了爺爺奶奶,他們?nèi)s到洞口去看,只見有一只殘手上,緊緊地握著一條柳枝,枝的頂端,一只紅色的蜻蜓流連著不肯離去,它在吻著什么呢,是柳枝上的露水,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