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昂來電話，約我明天一起喝酒。我問有哪些人去，他說沒有“圈子”里的人，就兩個做生意的老板，年商都是幾十個億。我“哦”了一聲，又問地點在什么地方。他說是北赤羽。北赤羽離我家不太遠(yuǎn)，但要換三次電車。早上看天氣預(yù)報，說東京可能會有十四號臺風(fēng)上陸。我想我還是不去了。
李昂說：“我跟你有一年沒見面了。去喝酒的那家飯店，在這個特殊時期，本來是不營業(yè)的，為了招待我們才開店的。再說臺風(fēng)已經(jīng)轉(zhuǎn)向了，到了明天下午，雨就停了?！?/p>
李昂跟我的每一次見面都是喝酒。每次都是他請我。自從流行新冠肺炎，我一次電車沒坐過，一個朋友沒見過。不得不承認(rèn)，今年是全人類歷史上非常黑暗的一段時光，而且還沒有完。
感覺到我在猶豫，李昂說：“我都跟老板娘和朋友們吹牛了，說會帶一個作家去?！?/p>
我想了想，說：“這樣吧，明天下午兩點，你在北赤羽站等我吧。別忘了戴口罩?！?/p>
2
我給李昂發(fā)微信，告訴他我把時間算錯了，提前半個小時到北赤羽了。他馬上回信，說還在代代木，兩點整才能到北赤羽，讓我從浮間口出去，去附近的那家中國物產(chǎn)店轉(zhuǎn)轉(zhuǎn)。
果然有一家中國物產(chǎn)店，走兩步就到了。店也就六個榻榻米那么大，沿墻擺滿了貨架，站在中間，連喘氣都覺得費事。不到三秒鐘我就出來了。
緊挨著物產(chǎn)店的是一家便利店，我突然想起早上剛剛收到的那筆獎金。但我用卡取了兩次都不出錢，出來的紙上印刷著“取款額超過限度，請跟辦卡公司咨詢”。
說真的，有稿費拿是一件高興的事，但為了拿到手，又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出版社和刊物要求提供國內(nèi)的銀行卡，但我早已經(jīng)歸化日本，沒有國內(nèi)的身份證，當(dāng)然就辦不了國內(nèi)的銀行卡。去年，我拜托侄女和李昂的前妻幫忙，于是手里有了兩張他人名義的銀行卡。我用中國的銀行卡在日本的便利店取日元。匯率是取錢當(dāng)天的匯率。因為涉及到稅，為了不給代理人添麻煩，每次拿稿費，我必須向出版社或者刊物提供委托書和被委托人的身份證照片（正反兩面）、住址以及電話號碼。
我給李昂的前妻發(fā)微信，說她給我辦的卡取不出錢，但里面肯定有五十萬日元。她很快回話了。
我站在便利店的門前，等李昂的前妻去銀行咨詢的結(jié)果。不久，她發(fā)微信語音，說卡本身沒有任何問題，之所以取不出錢來，有可能是她年初來日本的時候，用超了外幣。我問她怎么辦。她讓我再試試其他的機器，因為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我取錢的那個機器里沒有錢了。我又找了一個機器，但結(jié)果一樣，還是出來一張紙，說取款額超過了限度。我把結(jié)果告訴她。她問我有什么辦法。我把侄女給我辦的卡拍了一張照片給她，讓她把錢轉(zhuǎn)一下賬。我本來想把她幫我辦的卡寄給她，但她在回信里不讓我寄卡，說去銀行掛失就行了。
3
兩點，李昂準(zhǔn)時到了，我跟著他去了飯店。飯店就在便利店的對面，地腳真好。顯然他說的那兩個老板還沒有來，只有老板娘一個人在靠角落的飯桌那里包餃子。相互介紹后，老板娘讓我叫她“阿玲”。
阿玲對李昂說：“我打電話約人的時候，說的是一點，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兩點，連你們兩個人都遲到了一個小時。”
李昂說：“是一點嗎？我怎么記得是兩點呢？我跟龍哥他們說這件事的時候，告訴他們是兩點?？靵砹税伞！?/p>
阿玲招呼我跟李昂坐，但李昂脫了外套后去幫她搟餃子皮，我不好袖手旁觀，就幫她包餃子。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翡翠似的餃子皮。
我問阿玲：“為什么餃子皮是綠色的？”
阿玲說：“和面的時候，我加了點兒菠菜汁。”
李昂搟皮慢。但只有一個搟面杖。
阿玲對我說：“你就別包餃子了，李昂搟皮的速度供不上我們兩個人。”
我退出來去洗手的時候，來了一個矮個子的男人，穿一件墨綠色的風(fēng)衣、黑褲和亮錚錚的皮鞋。
李昂驚訝地看著男人說：“你怎么也來了呢？我都不知道你今天也來?！比缓笾钢覍δ腥苏f：“這是作家塵白?！庇种钢腥藢ξ艺f：“這是才
哥?！?/p>
才哥摘下戴在臉上的口罩，對我說：“我們見過面?！边^了五十歲，我經(jīng)常會想不起一部分人和一部分人的名字?？吹轿彝崮X袋，他提醒我說：
“小百合當(dāng)年跟你去北京，是我跟我弟弟一起去車站接你的?！?/p>
我說：“啊?！?/p>
李昂說：“原來你們早就認(rèn)識啊?！?/p>
我看了李昂一眼，把想說的話咽回肚子里。
才哥說：“真沒想到還會見到你。我以為今生今世見不到你了?！?/p>
李昂說：“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p>
我說：“有二十八年了吧?！?/p>
才哥說：“剛才，李昂要是不說出你的名字，我絕對認(rèn)不出是你。那時候，你可是個大美女，是我心中的女神。”
這些年，我聽這話太多，已經(jīng)有點兒無所謂了。有一段時間，不看鏡子的時候，覺得自己是二十八歲，看到鏡子會想起真實的年齡，很崩潰。但現(xiàn)在不看鏡子我也知道自己的真實年齡。不過，時間過得真快，彈指一揮，二十八年就過去了。
我說：“那時候我不到三十歲。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快六十歲了。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p>
才哥說：“當(dāng)然了，我們都會老，你看我，我的頭發(fā)也沒剩下幾根。”
他對自己的形容有點兒過分。對他這個年齡的人來說，頭發(fā)算是薄了一點而已。他肯定使用了頭油，頭發(fā)油光锃亮，很整齊地攏在頭頂，看起來蠻清潔的。只是，這個年齡的頭發(fā)還這么黑，大概是染的。
我問：“你弟弟還在日本嗎？”
才哥有點兒興奮：“當(dāng)然在啊。我弟弟現(xiàn)在可好了，有兩棟四層樓的房子，其中的一棟拿出來做民宿。”
我又問：“知道小百合的現(xiàn)狀嗎？她現(xiàn)在生活得好嗎？”
才哥怔了一下，說：“你知道她跟我弟弟離婚了啊?！?/p>
剛才，當(dāng)著李昂的面我欲言又止的話，他自己說出來了。李昂在旁邊提醒我們不要站著說話，最好坐到桌子那邊。桌子離包餃子的地方比較遠(yuǎn)，說起話來也方便。我跟才哥去桌子那邊坐下。
我說：“小百合跟你弟弟離婚時，趕上我在東京找到了工作，順便將家也搬到了東京，跟她就失去了聯(lián)系。到東京前，有人跟我說孩子跟了你弟弟。那種情形，你弟弟如果想留在日本的話，也只有獲得了孩子的親權(quán)才有可能?！?/p>
才哥點頭說：“對。孩子跟了我弟弟?！?/p>
我問：“你是什么時候來日本的？是你弟弟把你辦過來的嗎？”
才哥傾著頭想了一會兒，說：“我來日本有二十二年了。是我弟弟把我辦過來的?！?/p>
我說：“沒想到小百合會跟你弟弟離婚。我陪她私奔去北京見你弟弟的時候，兩個人愛得死去活來的。沒想到你也會來日本?！?/p>
當(dāng)年，小百合有老公和孩子，但為了才哥的弟弟，毅然決然地私奔了。孩子很小，只有五歲。說起來，小百合跟才哥的弟弟是高中同學(xué)，曾經(jīng)追求過才哥的弟弟，但是被拒絕了。后來，小百合隨父母到了日本。一次，回國探親的時候，小百合在大街上遇到了才哥的弟弟。那時候，才哥的弟弟已經(jīng)是當(dāng)?shù)氐尼t(yī)生了。至于兩個人是怎么愛上的，小百合沒有跟我說，我也沒有問。不過，那時候我挺羨慕小百合的。九十年代初，國內(nèi)的房子幾乎沒有浴室，不去公共浴室的日子，晚上燒壺
水，水盆里加點熱水，再加點涼水，先洗洗臉，再洗洗腳就上床了。
小百合跟才哥的弟弟在我北京的房子里住了一夜。房子是單位分配給我的，在中關(guān)村，一室?guī)б粋€廚房。我還沒有住就到日本了，所有的家具就是一張大床和一套被褥。一年到頭沒有人住的房子，沒換過氣，床墊和被褥是潮的，所以我每次回國，從來不住自己的房子，住旅館。
那時候，小百合跟我說了很多有關(guān)才哥弟弟的事。比如，晚上用溫水給她洗腳，洗完后把她抱到床上。早上為她刷牙。這些我都沒有嘗試過。但這些事我不敢說，怕才哥聽了不舒服。我一直有一個困惑，就是才哥的弟弟曾經(jīng)拒絕了小百合，怎么突然間會愛到這個份兒上呢？我一直有一個可笑的見解，至少要跟對方一起下幾次館子，一起吞幾碗面，才有可能愛上對方。
才哥問我：“你知道小百合把我弟弟搞得很慘嗎？”看見我搖頭，接著說：“她跟我弟弟結(jié)婚的時候，跟在日本的老公還沒有離婚呢?！?/p>
可能是我跟才哥說著說著聲音就大起來了，李昂老遠(yuǎn)地插了一嘴：“這是重婚啊?！?/p>
我大聲地對李昂說：“小百合在日本跟當(dāng)時的老公登記結(jié)婚，但在中國是單身。她跟才哥的弟弟在中國登記結(jié)婚，不影響她在日本是已婚。”
李昂說：“法律怎么這么多的空子可以鉆呢。”
才哥對我說：“她騙我弟弟，說已經(jīng)離了婚了，我弟弟才趕緊離婚跟她舉辦了婚禮?！?/p>
其實才哥的弟弟知道小百合沒有離婚，不然他寫給小百合的信就不用寄到我家，小百合私奔去北京見他的時候也不用我作陪打掩護。
我說：“那時候，我每天都會接到你弟弟從國內(nèi)寄給小百合的信。”
才哥說：“那些信……”
我打斷才哥的話：“那些信我當(dāng)然沒看，后來都還給了小百合?！?/p>
實際上，小百合給我看過一封他弟弟寫的信。一字一句的寫得很工整：“百合妹，我每天都在想你啊，真想天天陪伴在你的身邊?！逼渌脑捨蚁氩黄饋砹恕?/p>
才哥說：“小百合跟我弟弟離婚，使用的手段很不道德，用那種假離婚的方法?！?/p>
我說：“啊。”
才哥說：“這個女人，你想不到有多壞，她竟然趁著我跟我弟弟回國的機會，擅自用我弟弟的印章在離婚證明書和一些材料上蓋印，把我弟弟的財產(chǎn)都轉(zhuǎn)到她弟弟的名下。但是日本是法制社會。我跟我弟弟上告，把財產(chǎn)都奪回來了。那時候她還在飯店工作，裁判所為了取證，用攝像機去飯店拍她工作時的樣子。說真的，也夠她受的。但一切都是她自找的?！?/p>
有時候，會決定一輩子都不原諒某一個人。對于才哥和他弟弟來說，也許小百合就是這某一個人。
我嚇得縮了一下脖子，說：“沒想到小百合跟你弟弟之間還發(fā)生了這么多事。不過，小百合跟你弟弟都有孩子了，真不希望兩個人離婚。你知道，為了跟你弟弟在一起，她已經(jīng)放棄一個孩子了?！?/p>
才哥點頭說：“小百合是不該跟我弟弟離婚。但是，那個時候，她絕對沒有想到我們哥倆能混得這么好?！蔽乙矝]想到他跟他弟弟都混得這么好。說到孩子的事，他告訴我：“小百合又結(jié)婚了，跟她的第一個老公一樣，也是個廚子，又生了個孩子。”
那時候，小百合經(jīng)常帶兒子到我家玩。小孩
子長得真好看，瓜子臉，大眼睛，小嘴。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穿著背帶褲，綠色的襯衫，白色的球鞋。就是不怎么說話，很少笑。我經(jīng)常對小百合說：“怎么像個女孩子似的?！毙“俸险f孩子不喜歡爸爸，但跟她的感情還不錯。
我說：“這么說，小百合先后生了三個孩子，但兩次離婚都把孩子留給了爸爸。”
才哥說：“小百合只生孩子，但是不照顧孩子?！?/p>
李昂在遠(yuǎn)處大聲地笑。我現(xiàn)在也做母親，所以沒有辦法理解小百合的選擇和舍棄。其實，在日本，很多合不來的夫妻并不離婚。孩子成人之前做假面夫妻，等孩子自立后再離婚，如果不想離婚的話就做畢業(yè)夫妻，在同一個屋檐下住，但各自有自己的生活，互相不干涉。
有一段時間，我跟才哥都不說話，默默地坐著不動。才哥看地板，我看窗外。雖然臺風(fēng)并沒有上陸，但雨并沒有停，很大，一直在下。
回首往事，好像看人家在臺子上唱戲，一目了然。4龍哥來的時候已經(jīng)兩點半了。他還帶來了一瓶名為洋州大曲的白酒和一箱易拉罐啤酒。
相互介紹后，李昂對龍哥說：“才哥跟塵白，早在二十八年前就認(rèn)識了。”
才哥對龍哥說：“那時候，塵白可是個大美女?？上銢]有見過，真漂亮。”
龍哥對才哥說：“你怎么這么不會說話?。繅m白現(xiàn)在也漂亮啊。難怪塵白到現(xiàn)在都不敢摘口罩?！?/p>
我笑著摘下口罩說：“沒事。才哥說的是事實。我也是沒老到好處，修養(yǎng)好的人，越老越有氣質(zhì)，不會像我似的，又胖又臟。不怕告訴你們，我已經(jīng)有十幾年早上不洗臉了，也不化妝，素面朝天?！?/p>
李昂說：“臉不洗咋整啊?！?/p>
李昂一說話，就會暴露出他的出身是沈陽。他總是把“怎么”說成“咋”，把“我媽”說成“咱媽”。我出生在大連，他的鄉(xiāng)音讓我聽著舒服。沈陽的“苣荬菜”味和大連的“海蠣子”味，都是那種薰過的感覺，懶洋洋的。
我對李昂說：“我說的是早上不洗臉，但是晚上洗澡的時候會洗臉?！?/p>
這時候，餃子包好了，阿玲去廚房煮餃子，李昂坐到我跟才哥的身邊。
阿玲進(jìn)廚房之前說：“文哥跟美姐姐怎么還不來??？都快三點了?！?/p>
真的是，說曹操，曹操就到。美姐姐來了。
龍哥上下打量著美姐姐，對她說：“你瘦了很多?；蛘呤悄愦┑囊路@瘦？”
美姐姐嘿嘿地笑著說：“是瘦了，但沒瘦多少。不過呢，去年穿不下的這條褲子今年能穿了?！?/p>
龍哥笑著說：“那就是瘦了很多。今天你一定要再喝醉，我會第一個搶著抱你去房間?！?/p>
我看李昂，李昂趕緊跟我解釋說：“我們這幾個人定期聚會。有一次，在龍哥開的旅館附近喝酒，美姐姐喝醉了，回不了家，只好抬她去龍哥的旅館，美姐姐那時候胖，抬不動，死沉死沉的。”
美姐姐大笑了一陣，說她從早上到現(xiàn)在沒吃一口東西，快餓死了。幸虧我吃了早飯和午飯。阿玲端了一盤剛煮好的餃子給美姐姐。美姐姐吃餃子的時候，文哥來了。文哥讓我們等了他一個小時，但是沒有人介意這件事。
阿玲說：“總算人都來齊了?！?/p>
李昂跟文哥介紹我的時候，才哥在旁邊說：“塵白當(dāng)年可是個大美女，是我心目中的女神?！?/p>
龍哥上下打量我，問：“當(dāng)年，你到底有多美啊，怎么才哥到現(xiàn)在都無法釋懷。我進(jìn)來沒幾分鐘，他已經(jīng)夸你好幾次了。”
我尷尬地說：“沒才哥說得那么好看，才哥是忽悠我。不過是瘦一點兒，皮膚不像現(xiàn)在這么多褶子和老人斑罷了，是青春美?！?/p>
龍哥說：“那你趕緊減減肥，興許能把青春瘦回來?！?/p>
才哥對龍哥說：“不過，以塵白現(xiàn)在的年齡來說的話，還是比同齡人看起來有范兒?！?/p>
我問：“什么是范兒？”
龍哥搶著回答：“就是氣質(zhì)好的意思?！?/p>
才哥說：“剛才李昂說你平時不跟圈子里的人打交道，不合群，不同流，也是一種范兒?！?/p>
不是我不跟圈子里的人打交道，是我進(jìn)不了圈子。我這個人，一直搞不懂人情世故。還有，每個人都有自己覺得最舒適的狀態(tài)，對于我來說，是一個人待著，待在家里，或者待在公園里。
我笑著問才哥：“既然你覺得我美，當(dāng)年為什么沒有追求我呢？那時我是獨身啊?！?/p>
才哥舉著雙手說：“那時你是北京戶口，人在日本，又出了幾本書，而我生活在東北的一個小城里，怎么敢追你啊！我都說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了?！?/p>
5
排座位的時候，龍哥讓我們注意“三密”。自流行新冠肺炎，日本政府從來沒有封過城，一直號召個人加強防護，避免“三密”?！叭堋本褪敲荛]空間，人員密集和人與人之間的密切對話。
龍哥開玩笑地說：“要不要把口罩從中間剪個窟窿，我們戴著口罩聊天吃飯？”
李昂說：“如果有人帶菌，怎么防都會被感染?！?/p>
龍哥去窗前把窗戶開了一條縫。阿玲打開了換氣扇。一共是７個人，但兩個大長桌拼在一起。我跟龍哥坐一排，靠西。李昂跟文哥和美姐姐坐一排，靠東。才哥一個人坐在兩排人連接的地方，靠北。為了這次酒會，阿玲準(zhǔn)備了很豐盛的菜。飯桌上擺了二十幾個盤子，有大蝦、生魚片、海蜇皮、炸雞塊等。阿玲還在廚房烤羊肉串。
下雨的原因，天氣突然降溫，風(fēng)從窗縫吹進(jìn)來，大腿開始有涼颼颼的感覺。我有個毛病，一冷就出蕁麻疹，去廚房問阿玲有沒有小毛毯，她讓我等一等，很快從什么地方找了一塊給我。我把毛毯蓋在大腿上。
文哥突然從包里取出一個小本子讓我在上面簽字。
李昂問我：“你帶書來了嗎？”
我說：“沒帶。沒想到要給人簽字?！?/p>
文哥說：“這個小本子是我用來做工作記錄的，就簽在扉頁上吧?！?/p>
李昂開玩笑：“一個大老板，這么小的本子，誰會相信是工作記錄用的啊?！?/p>
我在文哥的小本子上寫下我的名字和電話號碼。
文哥笑嘻嘻地說：“謝謝老師?！?/p>
我苦笑著說：“我不是大作家，你不要叫我老師。剛才我也不是簽字，是留了個電話號碼。”
6
龍哥問文哥：“今年，很多人的日子都不好過。你那里怎么樣？”
文哥說：“現(xiàn)在是十月，已經(jīng)做了三十個億
了。估計年底會做到四十個億吧?！?/p>
我說：“你們真厲害。我來日本也快三十年了，但是幾乎沒有存款，連房子的貸款都是去年咬牙跺腳還清的。”
才哥瞪圓了眼睛問我：“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說：“是真的?！?/p>
才哥問我：“稿費收入怎么樣？”
李昂在旁邊忽悠說：“塵白的稿費可是一個字一分錢?！?/p>
我搖頭說：“各家刊物有不同的稿費標(biāo)準(zhǔn)，我不是名家，沒那么高?！?/p>
龍哥哈哈大笑了幾聲，對我說：“李昂說你得了個什么獎，我想問一下，你拿了多少獎金??？”
我一個勁兒地點頭，很尷尬。
李昂看了我一眼，抬高聲音說：“人家文哥，剛買了一個特大的奔馳，為了停車，把門前的道路都扒了?！?/p>
龍哥“嘿”了一聲。阿玲端著兩盤烤好的羊肉串從廚房出來。我身邊的空位本來就是留給阿玲的，她在我身邊坐下。
開始干杯。到日本后，我偶爾喝過幾口白酒，但過后肯定會吐。后來知道我這個人是不能幾種酒混著喝的。我只喝啤酒。阿玲為了減肥，只喝威士忌。才哥跟龍哥喝白酒。美姐姐跟文哥厲害，白酒和啤酒同時喝?？狙蛉獯?dāng)[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孜然的香氣勾起了我的食欲。我拿起一串吃起來。
龍哥問我：“你跟才哥是怎么認(rèn)識的？”
我說：“我認(rèn)識才哥的弟弟。當(dāng)年他弟弟的老婆是我朋友。”
龍哥說：“啊，是小百合吧?！?/p>
才哥不說話。
我對才哥說：“如果當(dāng)年我不幫小百合，也許你不會來日本。你來日本，還有我一臂之力呢?！?/p>
才哥說：“但是，如果不來日本，我們兄弟倆也不會經(jīng)歷那么多坎坷。那時候，誰都沒想到中國會發(fā)展得這么快?！?/p>
我轉(zhuǎn)動著手里的酒杯說：“有時我也會這么想，但是我不后悔。三十年前來日本，交通、電信以及居住條件，都令我驚訝?，F(xiàn)在國內(nèi)的房子幾乎都帶浴室，但我們來日本的時候沒有啊。剛來日本的時候，天天都有住在高級賓館的錯覺。提前享受了啊。說得再好聽點兒，來日本是我們自己選擇的路啊?！?/p>
文哥坐在我的對面一直點頭，笑瞇瞇的，但不說話。我覺得自己的話大概多了一些，就住嘴了。7喝著酒，李昂聊起那次在池袋跟龍哥、文哥、才哥交臂而過的事。
那天，李昂跟幾個朋友在池袋的一家店里喝酒，店老板突然進(jìn)來求他，說老大來了，得把包間讓出來。
我問：“老大是什么？”
李昂說：“龍哥、才哥、文哥，是池袋和新宿的老大，號稱三兄弟，沒人不敢賞臉?！?/p>
美姐姐對我說：“他們是三劍客。龍哥老大，才哥老二，文哥老三。”
龍哥說：“是按歲數(shù)排的。我七十多歲，才哥六十多歲，文哥五十多歲?！?/p>
我說：“哦哦，是這樣啊?！?/p>
但心里想，難怪個個都稱“哥”呢，原來是“道上”的稱呼。我不知道他們姓什么，也不知道他們完整的名字叫什么。
龍哥說：“我們當(dāng)時不知道在包間里的是李昂，如果知道是李昂的話，那么讓包間的就是我們哥三了。怨就怨那個吳老板沒有跟我們說清楚。”我笑了幾聲。
龍哥又說：“說真的，我很佩服李昂。天文、地理、歷史、時事，沒有不知道的。李昂跟我們說的話，基本上八九不離十?！?/p>
我說：“他攝影也好，可惜忙著生活，沒時間到處拍照。”
龍哥說：“跟李昂認(rèn)識這么久了，他從來沒讓我們幫他什么忙。這個人，是個好人?！?/p>
李昂知道的東西確實不少，而且經(jīng)他的嘴說出來，深入淺出，精彩動人。我跟李昂的前妻花貓是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會談起李昂。她說李昂心眼好，義氣，就是充滿幻想理想，天真得像一個少年，永遠(yuǎn)也長不大。還說李昂“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個小說人物”。
就在今天早上，他在微信朋友圈發(fā)了兩段話：
——四面八方都是水，魚游不動了，也不想再游了。
——一九八九年，年僅二十五歲的海子在山海關(guān)臥軌自殺，死前他寫的最后一首詩：“春天，十個海子全都復(fù)活。”三十個春天過去了，一個海子也沒有復(fù)活。你這么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么？站在未來的我依然如一條無阻的魚，這虛偽的狗屁世界根本不值得詩人悲傷。
不食人間煙火似的。
即使在李昂最為艱難的日子里，也沒有開口跟我求助。他的駭俗是骨子里的，驚世，也足以令我認(rèn)為他可以成為我終生的朋友。想起他，我總會變得憂心忡忡，雖然表面上他有一大堆朋友，三天兩頭花天酒地，但我覺得，他，實在太孤獨。他的孤獨不可言說。
美姐姐有一個弟弟，跟李昂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去年，李昂主編了一份攝影期刊，出資的老板就是美姐姐的弟弟。雜志辦了四期就停刊了。從一開始，我就斷定刊物辦不了幾期。沒有發(fā)行元，就是沒有刊號，不能在全國流通，但雜志的印刷和裝訂都過于講究，太精美了。很可惜雜志三分之一的內(nèi)容都是廣告，不然?？€真是很遺憾的一件事。
之后，李昂忙著辦國際學(xué)校，但沒有得到營業(yè)許可。我想起我還忘了問他為什么沒有拿到營業(yè)執(zhí)照。
我說：“李昂要理想不稀罕錢。前妻那么有錢，他就是不復(fù)婚?！?/p>
美姐姐說：“我弟弟就是這樣。我現(xiàn)在不干涉他的事了。據(jù)說去年一年就損失了一億。什么時代了，還辦什么攝影雜志，搞什么國際教育?！?/p>
李昂說：“如果那家國際學(xué)校的地點不選錯的話，也許不會失敗。”
我問李昂：“國際學(xué)校的老板也是美姐姐的弟弟啊?！?/p>
李昂說：“是。美姐姐的弟弟選擇的地點，附近已經(jīng)有兩家國際學(xué)校了?！?/p>
8
李昂說：“我前妻說她能滿足我當(dāng)攝影家的理想，但你想想看，我也是一個男人，如果讓一個女人用錢幫我實現(xiàn)理想的話，我不是就被女人用錢綁住了嗎？用愛情綁我還差不多?！?/p>
龍哥說：“說到愛，你前妻真愛你的話，即使你不跟她復(fù)婚，她也會給你錢幫你實現(xiàn)你的理想?！?/p>
我說：“話也不能這么說。”
龍哥說：“愛，就是付出。就說我對我兒子吧，現(xiàn)在可是東大的醫(yī)學(xué)博士?！蔽覈樍艘惶?。大家都不吭聲了。龍哥接著說：“我兒子在美國讀的大學(xué)，在上海復(fù)旦讀的研究生，光讀書就快走遍全世界了?！?/p>
我說：“你兒子太厲害了，能進(jìn)東大醫(yī)學(xué)部?！?/p>
龍哥說：“我就不說我為他進(jìn)東大都做了怎樣的努力吧。一步一步，都是我親自鋪墊的。”
我說：“你兒子有你這樣的父親真幸運?！?/p>
龍哥說：“幸運？他媽的，說起來我就來氣，算了，不提我兒子的事了?！?/p>
才哥對我說：“龍哥的兒子都三十歲了，還是龍哥在養(yǎng)著?！?/p>
進(jìn)東大醫(yī)學(xué)部是一件值得自滿的事，但龍哥的樣子令我不敢再提這件事。
龍哥舉起酒杯說：“還是喝酒干杯?！?/p>
我換了個話題，對龍哥說：“你剛才說吳老板，那天你們?nèi)サ牡晔抢匣┌??！?/p>
龍哥問我：“你也認(rèn)識吳老板？”
李昂對龍哥說：“在日本的文化人，基本上都是我介紹給吳老板的。”
龍哥說：“世界真的是太小了。”
我說：“吳老板是個好人，學(xué)佛，每個月都去荒川放生。放的王八和泥螺，都是在上野的橫町花錢買的。不容易。”
龍哥跟才哥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龍哥說：“吳老板這頭放生，那頭就抓回來殺?！?/p>
我挺直了身體說：“這怎么可能呢？”
才哥說：“是真的，我們每次去吳老板的飯店，他都會殺王八給我們吃?！?/p>
吳老板在微信上設(shè)了一個群，群里的人多是學(xué)佛，我不學(xué)佛，不知為什么他把我也拉了進(jìn)去。每個月一次，都是吳老板號召的，志愿者去上野的橫町集合，買了王八和泥螺后去荒川放生。我一次都沒有去。首先，上野橫町的海鮮很多是從中國輸入到日本的，我怕放生的王八和泥螺是外來種，破壞了日本原有的生態(tài)平衡。其次，即使王八不是外來種，差不多也是人工飼育的，即使放到自然環(huán)境里，根本無法適應(yīng)，要么被反復(fù)捕捉，要么被細(xì)菌感染致死。其實是另外一種謀殺。
放生，放而不生。9文哥一直不怎么說話，我覺得他的性格比較拘謹(jǐn)，連笑的時候都像在“陪笑”。
我問文哥：“來日本多久了？也是留學(xué)來的嗎？”
文哥說：“我來日本二十多年了。我不是留學(xué)。我媽媽是殘留孤兒?！?/p>
李昂說：“文哥一家剛來日本的時候，靠吃低保生活，但現(xiàn)在的文哥，手下有幾百個工人。一想到文哥指揮上百個日本人，我就興奮?！?/p>
我問：“是什么樣的工作?。俊?/p>
文哥說：“解體樓房?！?/p>
我說：“那你媽媽一定很自豪。你這么出息?！?/p>
“我媽媽，”文哥笑著說，但沒說下去。
殘留孤兒是指日本在二戰(zhàn)失敗時失去父母，被中國家庭收養(yǎng)，在中國養(yǎng)父母照顧下長大的日本人。中日恢復(fù)邦交后，大多數(shù)人選擇了回日本，但是，這批人的年齡已大，不會說日語，很難找到工作，很多人只能跟文哥的媽媽一樣，生活在日本政府安排的公房里，領(lǐng)取生活補助金度日。生活既貧苦又缺乏社會的尊嚴(yán)，能混到文哥這個份上的，可以說是鳳毛麟角。
文哥說：“你才叫出息，能寫好幾本書。我只能說是喜歡文學(xué)。我還認(rèn)識一個搞中國文學(xué)翻譯的日本人?！?/p>
我說：“是嗎？”
李昂舉起酒杯說：“對了，為了祝賀塵白剛剛獲了個文學(xué)獎，我們干杯?！?/p>
所有的人都舉起酒杯：“干杯。”
龍哥又問我：“到底拿了多少獎金??？”
不等我回答，才哥說龍哥：“你怎么就認(rèn)識錢呢？”
人是喜歡錢的，這一點放在誰身上都屬于千真萬確。我嘿嘿地笑，還是不說拿了多少獎金。我拿的那幾萬，在這哥三的眼里，頂多是根牛毛。再說，我覺得那點獎金不僅僅是錢，更是對我的一種鼓勵。前兩天我覺得寫不出小說了，不想寫了。這次獲了獎，又覺得可以寫了。
龍哥說：“我不僅喜歡錢，還喜歡女人呢?！?/p>
阿玲說：“我看到了，剛才美姐姐給你和文哥的藥。你們活的狀態(tài)真好，這么大年紀(jì)了，還吃那種壯陽藥?！?/p>
龍哥和文哥大笑。我看著美姐姐笑。
才哥說：“美姐姐只給他們倆，沒給我。我也想要。為什么不給我呢？”
美姐姐說：“李昂只說龍哥跟文哥來，沒說才哥來?！?/p>
李昂說：“我也不知道才哥會來?！?/p>
我問文哥：“美姐姐給了你兩瓶，你不能分一瓶給才哥嗎？”
才哥看文哥。
文哥說：“讓我好好想一想。”
想一想就是不給。才哥也明白這個道理，一臉的不甘心。不知道為什么，龍哥又提起我出書的事。我說賣得不好，覺得對不起出版社，給出版社添麻煩了。
龍哥對文哥說：“你不是喜歡文學(xué)嗎？趕上今天拿到了作家本人的簽字，干脆把沒賣出去的書都買了，讓出版社再版?！?/p>
我張大了嘴巴，心里期待文哥買幾百本我的書。我一直想找機會報答出版社，所以真的有點兒興奮。
文哥看著我說：“書啊，我會買的?！比缓笏檬种钢埜绾筒鸥缯f：“一家一本?！?/p>
才哥問：“一家一百？還是一家一本？”
文哥還是看著我說：“我不會買一百本。一家一本?！?/p>
我對才哥說：“是一家一本，不是一家一百。是兩本?！蔽遗酥谱?nèi)心的失望，笑著對文哥說：“不麻煩文哥了?！?/p>
李昂單純地說：“文哥挺摳門的?！?/p>
龍哥說：“文哥在女人的身上可不摳門。想想看，換了是鳳霞，文哥會摳門嗎？”
龍哥這么說，我就知道鳳霞是文哥意中的女人。再看文哥的樣子，想笑但又使勁兒忍著，蠻可愛的。我的好奇心被叫鳳霞的女人勾了起來。
我問李昂：“鳳霞好看嗎？”
龍哥、才哥、李昂，異口同聲地說：“好看?！?/p>
10
說起鳳霞，桌子上的話一下子多起來，話題也雜了。對我來說，除了李昂，其他的人都是第一次見面。他們說的話左一句右一句，我跟不上趟，大部分時間就是默默地聽著。期間阿玲提醒我吃生魚片，還給我添酒。一盤子生魚片被我一個人吃了，誰都沒有注意到。
美姐姐一直跟龍哥說話，才哥看上去恍恍惚惚地在想著什么。我接了一個電話，去門口說了
一會兒話，回來后看見才哥還是沉浸在他的恍惚里，仿佛你看他，他也不覺得。不知道他的心思在哪里。
平時跟李昂單獨喝酒，這種易拉罐啤酒能喝十幾罐，今天只喝了四罐，卻覺得喝不動了。剛想走神的時候，聽見李昂說他離了幾年婚都沒有離成。才哥接著李昂的話，說他也是離了好多年婚都沒有離成。我稍微驚訝地看了才哥一眼，他的樣子倒是蠻平靜的。我想，這么大年齡了還鬧離婚，人活得真挺累。
龍哥突然對文哥說：“人家鳳霞跟我說了，那天你買了花籃，散場后竟然追到人家里去?！?/p>
文哥抿著嘴笑。除了有錢，我想他最大的魅力是安靜和微笑。他穿了一件白車衫，藏青色的西裝。他剛進(jìn)來的時候，說穿西裝是因為見大作家。男人有了錢，有了地位，身邊肯定會有一大堆女人。至少觀念上會這么想。
阿玲問李昂：“鳳霞竟然會拒絕文哥？”
李昂說：“也不是拒絕。依我看，文哥跟鳳霞的關(guān)系不過是曖昧罷了。人家鳳霞那么漂亮，比文哥年輕那么多，做生意賺那么多錢。文哥送的花籃，其實是老套的圈套，人家鳳霞不上圈套?！?/p>
文哥對我說：“你別認(rèn)真，李昂是在開玩笑。”
我問：“如果李昂說的是真的，只怕你老婆跟你過不去?！?/p>
龍哥對我說：“他老婆死了他才敢這么風(fēng)流?！?/p>
我心里吃了一驚，不由得說：“啊?！?/p>
阿玲忙了大半天，又“陪”了一下午，偶爾說幾句話，大部分時間安安靜靜地坐在我身邊。美姐姐的座位離我最遠(yuǎn)，一直跟龍哥他們干杯，她說了些什么話我都沒聽到。我跟李昂一直跑廁所。文哥把一盤炸雞塊吃光了，洋州大曲只剩下三分之一了，易拉罐啤酒倒是還有好幾罐。
我看了看時間，快八點了。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閑聊，合起來有五個小時了。時間過得真快。美姐姐提到下一次聚會，李昂說他有個朋友叫“北京姐姐”，在鐮倉開飯店，下次可以去那里。
文哥搖著頭說：“不去鐮倉，鐮倉太遠(yuǎn)了。”
我說：“北京姐姐那里我去過。北京姐姐也是單身，長得也很漂亮。”
文哥說：“北京姐姐漂亮啊，好啊，那我得去鐮倉。”
李昂說：“一說到美女，文哥就不嫌遠(yuǎn)了?！?/p>
我說：“眼前的阿玲就漂亮啊?！?/p>
阿玲趕緊說：“我太胖了?！?/p>
我說：“你這種類型，胖才好看?！?/p>
文哥吃吃地笑著說：“還是作家會說話?！?/p>
我看阿玲，笑著說：“阿玲是男人的羅曼。好像在沙漠上，在古道上，突然遇到了一家小店，老板娘是個女的，長得好看，又性感?！?/p>
李昂接著說：“然后旅途中就生出很多新鮮的故事。”
美姐姐朝我跟阿玲這邊看，我趕緊補充說：“美姐姐是男人的治愈。每天在身邊，隨便你坑人還是坑己，她都會安慰你?！?/p>
美姐姐說：“我的人生就是一部小說。但是我寫的話，人家會說我寫的是我自己的生活，別人寫的話，人家不會想到寫的是我的生活。”
我說：“好吧，告訴我你的故事，包括所有的細(xì)節(jié)，讓我來寫你吧?！?1我的心開始發(fā)慌。平時這個時間，我都開始洗澡，準(zhǔn)備上床睡覺了。從北赤羽回家，怎么也要一個小時，即使現(xiàn)在就走，到家也得十點了。我不
斷地看時間，趕上李昂看我，我就對他使眼色。
李昂說：“今天不知咋整的，喝不動酒，可能是因為天氣突然降溫了?！?/p>
我說：“我也喝不動，覺得快醉了?！?/p>
李昂說：“九點了，塵白想回家了?！?/p>
沒有人反應(yīng)，美姐姐跟龍哥互相聽著對方說話，看起來很有興趣的樣子。我沉默了一會兒，問阿玲用不用我們幫她收拾飯桌。她說不用。我又跑了一趟廁所，回來后干脆站著，借口說冷，連外套也穿上了。李昂又催促了一次，還是沒有人反應(yīng)。我走到窗前，外邊的雨還在下，道路濕漬漬的，兩三個人影在動。不久我走回飯桌。
美姐姐說起“國際補助旅游活動”的事，說她剛剛調(diào)查過，飯店附近的酒店，只要花一千日元就能住一個晚上。
阿玲說：“哪天我們組隊找一家舒服的酒店，可以喝到天明?！?/p>
美姐姐看阿玲，半天沒說一句話。我松了一口氣，心里偷偷地感激阿玲。也許美姐姐本來的意思是鼓勵我們住旅館。
阿玲忽然拿出兩件唐服給李昂。一件紅的，一件黑的，里子上有一條升騰的金龍。
我對李昂說：“有好幾次我看見你穿這樣的衣服，原來是阿玲給你的?！?/p>
李昂說：“不是阿玲給我的。以前穿的都是龍哥給我的?！?/p>
李昂把那件紅色的唐服還給了阿玲，說：“我不能穿紅衣服?！?/p>
阿玲把紅色的唐服遞給文哥，說：“不然你穿吧?！?/p>
文哥試穿了一下，尺寸不合適，扣不上扣子。換才哥試，才哥跑去廁所那里照鏡子，回來的時候，我們都說好看。
但才哥把唐服遞給龍哥，說：“龍哥身材好，穿了一定好看?！?/p>
一開始，龍哥說什么都不肯穿，我就說：“年齡越大，穿紅的越好看?！?/p>
龍哥問我：“真的嗎？”
我說：“你可以穿一下試試看啊?！?/p>
穿了紅衣服的龍哥也跑到廁所照鏡子。回來的時候，我們都恭維他，說“好看”。
龍哥說：“好吧。我要了?！?/p>
我問阿玲：“你從哪里搞到這樣的衣服？”
阿玲說：“十幾年前，我跟我老公去中國，他喜歡有中國特色的東西，買的很多東西里，就有這兩件衣服。”
我說：“那你老公是日本人?！?/p>
阿玲說：“對。”
我看了一下時間，九點半了?；氐郊乙c半了，于是又對李昂使眼色。
李昂把那件黑色的唐服穿到身上，說：“塵白連外套都穿好了。我們開始撤吧?！?/p>
才哥走到我身邊說：“我們交換一下微信吧。”
我說：“好啊好啊。”
我亮出手機的微信二維碼，才哥用他的手機掃了，跟著發(fā)了信息過來：大美女，你好。我回了一句話：你好。
我腦子一直在轉(zhuǎn)，想找個不動聲色的方法結(jié)束酒會。我跟阿玲要了一個大垃圾袋，要李昂幫我收拾桌子上的空啤酒罐。龍哥和美姐姐、才哥、文哥都開始幫著收。李昂想收拾盤子，阿玲說明天早上她一個人慢慢地收拾。
龍哥說：“現(xiàn)在這種特殊的時期，我們能在一起瞎熱鬧，都要感謝老板娘?！?/p>
我們都對阿玲說謝謝。
阿玲說：“謝什么??？要不是這樣的時期，平時也很難請到你們啊。以后，有機會的話，一定常來啊?！?/p>
我們都說好。
龍哥問李昂：“你就穿著唐服回家?。俊?/p>
李昂說：“要不是阿玲送我這件衣服，今年冬天我還沒有過冬的衣服?！?2我走得快，第一個到了車站。李昂跟過來。
我說：“美姐姐跟龍哥他們又在那里站著說起來了，不知要說多久。不然我們先走吧?！?/p>
李昂說：“不會說多久，馬上就來了，大家都是順路?！?/p>
過了一會兒，我又說：“我們還是先走吧，不然我一個人走。我們在這里等著，那邊的人反而會介意。讓他們慢慢聊吧。”
李昂讓我等著，說他過去招呼一下。我擔(dān)心他也不回來了。但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他很快帶著一群人過來。文哥不在，我想起他是坐出租車來的。
月臺在二樓。剛上二樓，電車就來了，我們一擁而上。中國人個個都是大嗓門，說話跟吵架似的。有幾個年輕的日本人皺著眉頭看我們。我故意站到門口，才哥跟過來，說跟我在同一個站下車。因為在赤羽換車，就坐一站，馬上就到了。我跟才哥、龍哥他們說再見，一起下了車。
我跟才哥都坐京濱東北線，但是方向正好相反。才哥那邊的車先來了，我讓他上車，他不肯，說要等我上了電車再回去。
我說：“說真的，今天看見你，想起你弟弟，想起小百合，心情很復(fù)雜。人生啊，發(fā)生太多意想不到的事，太多脆弱，太多無奈，太多想不通的事?？傊?，太多的感嘆。我真的想不出是什么原因讓小百合做出這樣的事?！?/p>
我找不到語言表達(dá)內(nèi)心的感受，千言萬語不知從什么地方說起。說真的，我本來想問他有關(guān)小百合的事，卻決定不問了。他挺直了身體站在我眼前，即便是隔著夜色，我還是看到他身后的背景并不華麗。再往遠(yuǎn)，已經(jīng)是完全籠罩在夜色里了。
才哥用慎重的語調(diào)對我說：“小百合是一只貓，盯著老鼠似的盯著我跟我弟弟的財產(chǎn)?！蔽也豢月?。他接著說：“這個月，我要去四個地方旅游，下個月就會有時間了。如果你我以及我弟弟都方便的話，找個時間見一次面?！?/p>
我說：“好啊好啊。跟你弟弟見面的話，就我們?nèi)齻€人好了?！?/p>
才哥說：“好?！?/p>
我問：“你弟弟再婚了嗎？”
才哥說：“沒有。我弟弟有那么多的財產(chǎn)，不會結(jié)婚的?！?/p>
我很納悶，不懂他弟弟為什么因為財產(chǎn)多而不結(jié)婚。
才哥問我：“你怎么樣？”
我說：“挺好的，兒子都快上大學(xué)了?！?/p>
我們都想再聊一會兒，但是車來了，已經(jīng)來不及聊什么了。我跳上車，從車廂里向才哥擺手?？此谋砬椋馑际亲屛易揭巫由?。我坐到椅子上。電車出發(fā)的時候，我站起來看窗外，才哥還等在門前。我跟他又?jǐn)[了一次手。
然后看不見才哥了。
這一年，今天晚上的這頓酒喝得最熱鬧。
電車上，我一直在想，我們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地做著幾乎是相同的事，上班下班，吃飯睡覺，但怎么有那么多的轉(zhuǎn)折呢。
13
到家快十一點了。頭很痛，沒洗澡就上床了。
第二天，我給花貓打電話，讓她猜我昨天晚上跟誰一起喝酒了。她說“是李昂吧”。
我說：“昨天我聽大家對他的評價，覺得他真的很單純，很誠實，很可愛的。只是你以后跟他聊天，不要談錢，要談愛情?！?/p>
花貓淡淡地說：“他是個好人，就是不現(xiàn)實，活在恍惚里。他就是這樣一個天真而充滿幻想的人。很可愛的。”
原來，除了阿玲，其他的人花貓全認(rèn)識。
花貓對我說：“我去日本玩的時候，李昂把他們介紹給我了。那些人很可愛。他們的世界很神奇。龍哥就是一個很神奇的人，在國內(nèi)的時候也是醫(yī)生，像他那種人，到哪里都會成功的。是金子，在哪里都會發(fā)光的。他們有很多很多錢，但是特別憧憬文化，喜歡文化人。你跟他們交往，一定會很開心。”她打了一個比喻：“會把你當(dāng)盤好菜?！?/p>
我說：“神奇?！?/p>
花貓說：“美姐姐的人生也很神奇。她現(xiàn)在是單身，但有四個孩子。她來日本后，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為了來日本，跟她結(jié)婚，跟她生了四個孩子，到了日本后就跑掉了。你別看她嘻嘻哈哈的，她的經(jīng)歷也很神奇，也是經(jīng)歷了大風(fēng)大雨，很不容易，很堅強的。”
我說：“啊?！泵澜憬憬o我的感覺是又能說，又能喝，我沒有辦法對她生出憐愛之情。我想起了一件事，說：“才哥跟我在二十八年前見過一面，關(guān)鍵是我參加酒會的前一天，剛好完成了一部長篇小說，而長篇小說里寫的就是他弟弟和當(dāng)年跟他弟弟私奔的那個女人。你喜歡說神奇，夠神奇了吧，寫完他弟弟的第二天就碰上了他。我跟他都以為永遠(yuǎn)不會再見的。”
花貓說：“這次再見是給你的長篇畫上圓滿的句號。你的運氣來了，所以你現(xiàn)在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很神奇。你要好好寫啊?！?/p>
我說：“好?！比缓笙肫鸫螂娫挼谋緛砟康?，接著說：“早上我去便利店了。也夠神奇的了，我侄女辦的卡就能取出錢來。估計還是你來日本的時候花外幣花超了。不過，謝謝你費了那么多心?！?/p>
花貓說：“跟我，你客氣什么啊?！?/p>
掛了電話，我聳了一下肩膀，不由地嘟囔了一句“神奇”。
原載 《長江文藝》2021年第1期
